够了。
他活得像只逗人开心的猴。
痴儿被封了候,被强塞了一位妻。唯一要做的事便是入宫耍宝,逗太后开怀。他长得好,又整天乐呵呵的,倒也有过一段幸福的日子。那时,妻子抱着襁褓依偎在他怀里,唱着听不懂调子的歌。妻子说他这水晶一样人儿,和她这个黑心肝的人真是不搭。痴儿便想,可傻子和顶顶聪明的人,那也不搭啊。
如此过了几年太平日子,然后城破了,国亡了。叛军杀入皇城,顶顶聪明的妻子命人打折了他的腿,把他丢在破庙里。她蹲下身看他,满头珠翠,笑中带泪。她说,夫君,我知你不是真的痴儍,但日后你便真当个傻子吧。我要改嫁了,嫁了叛军的军官,咱们的女儿才能不被充奴,且我自己,也不甘心当阶下囚的。
顶顶聪明的人说完,走了。痴儿倒在泥水里一整晚,又傻了。
他将聪明人缝在他破布衣里的碎银子拿来打水漂,伤腿救治不及时,瘸了。他混在流民的队伍里,吃过观音土,睡过乱葬岗。他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却又整日没心没肺地快活。这般又过了十数年,某一日,他敲着破碗走过一座荒山,看见路边一座坟冢。石碑上写着聪明人的名字,下方却书着:[南荣风之妻]。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与墓碑相对而坐。咧嘴笑了笑,眼中含泪。
他在聪明人的坟前悟了道。
痴儿在他人眼中傻了一辈子,取名也好,封号也罢,都择了一个与“疯”同音的“风”字。儿时的长街,人们嬉笑着喊他“疯猴”,后来高堂金阙,官人半是轻慢半带鄙夷地喊他“风候”。别人笑他傻,他笑别人瞎,只有那顶顶聪明的人会点着他的心口,说他是“心如赤子,随性如风”。
但痴儿也好,疯猴也罢;傻子也好,聪明的也罢。这十丈软红,万千情仇,最终也不过黄土一瓮。
他仰天大笑,扬长而去,自那后,逢人提起,他便说自己是“疯猴”。
……
“咄。”
硬物破空爆开利响,一道黑影连吭声都不及便倒了下去。魔修立时止步,警惕环顾四周,但下一瞬,又一位黑影仰面倒了下去。
天空之上的阴翳逐渐吞没月亮,明月最后洒下的一缕清辉,恰好照在黑影的身上。魔修凝神细看,却忽而悚然。
那正中同僚天灵、扎穿颅骨的物事并非某种神兵利器,而是一段仅有食指粗细的禽类肉骨。
上面,甚至还反射着点点涎水以及油光。
第355章
宋从心醒来时,比眼睛更先感受到外界的,是一阵令人昏昏沉沉的暖。
周围很安静,但又夹杂着许多细碎的声音。宋从心听见被隔在窗外的风声,炉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干柴,炉上的陶壶咕嘟咕嘟的水声,以及——平缓稳重的翻书声。
这些声音在一瞬间构成了宋从心对外界的印象,她能想象,自己正躺在一个安静的房间内,窗外狂风大作,屋里却很温暖。风声惊扰不了屋子的主人,但宋从心这位不速之客却霸占了房间里唯一的床。没办法,屋子的主人只能坐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翻看着书卷,甚至还颇有雅趣地在屋里点了一支香。
宋从心茫茫然的,有些回不过神来。她试图整理自己离散的思绪,但很快,翻书声停了,屋子的主人发现她醒了。
宽厚温暖的手抚上宋从心的额头,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语气是温和亲切的:“醒了吗?”
即便如此,多年的警戒意识还是让宋从心瞬间清醒。她挺身坐起,飞快地环顾四周,与她潜意识推断的一样,她身处一间古朴老旧的房屋。房屋内的家具不多,提炼不出太多的线索。窗外也灰蒙蒙的,看不清任何事物。
宋从心很快收回了视线,转而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瞳。她定定地注视着眼前人,语气不确定地道:“你、你是……”
站在宋从心面前的是一位外表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的女子,但观其神态气韵,便知她的实际年纪远远不止于此。
身为一名修士,女子身上已经出现了灵力衰弱的征兆。她两鬓斑白,唇色淡薄,眼尾甚至长出了些许细纹。然而,她一双眼睛温暖明亮,沉淀着铅华尽去、宠辱不惊的平和。此时她面带浅笑地站在那里,一身静水流深的温默不语。
她比宋从心矮了半个头,身姿单薄消瘦,眉眼五官与气质都有微妙的不同。
若说宋从心是匣藏秋水的不世名刀,那眼前人便是晨间湖面的渺渺轻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