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闹了完,自然和衣而睡。如果那晚上她知道母亲也失眠了不说,还起来在走廊上游荡、听见了她们的话,她此刻就该老老实实对着眼前的账本算账,而不是不由自主地拿起那张电报傻笑。
她听见母亲下楼的声音,笑着转过头去问好,“妈妈,早。”
母亲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身姿僵硬得像一张门板似地,走——不,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漂——到餐桌边来,也不坐,看着她,又看着账本,以及她手中的电报。
她能感觉到母亲从表情到眼神流露出来的“不善”,但进来母亲病情起伏,这样也是正常的。
“近来这家里的账——”
“嗯?”
“收支如何?”
她快速地瞟一眼账本上的数字,“还算好的,目前若按法币算,家里存款还有十五万,其中有一些是美金,有一些是英镑,还有些许金子,现在怎么换也说不好,形势不稳,来日再换。从支出来说,唉,还是那些——”她低着头看着账本,一样一样地说,一边说就一边算,多年来母亲很少问家里的财政,总是她自己一个人打点、管理、殚精竭虑,现在难得一个机会,收支又平稳数字又漂亮,她说着说着高兴起来,仿佛是在邀功。
“好在这个月收入不错,尤其是汤玉玮的那一份,上交房租和饭钱也及时,考虑到下一步还多预存了点,作为房客也算可靠的房客了。”
她本来不想说汤玉玮的预存这回事,因为这笔钱是防着母亲又要住院专门备下的。她不想说,害怕刺激母亲,然而又觉得说了也无妨,难道不该让母亲也知道点汤玉玮为此付出的努力吗?也许知道了,以后把话说清楚的时候就会——
“你们两个真的是房东和房客的关系吗?”母亲突然道。
她对此毫无防备,心里想的九成还都是账目,还有一成是该如何恰当地夸奖汤玉玮,哪里有余裕防备这话?她又不是汤玉玮那般机灵善于处事的人,一时哑口无言,呆坐那里。
母亲见了她这样子,登时竖起眉毛,怒道:“为娘我是不是房东?”
“是。”
“那我今天就要把这房客赶出去!”
自记事起,她见过母亲发怒,见过母亲生气,见过母亲无助,更见过母亲绝望,就是不曾听过母亲的咆哮,现在算是见识到了。这脾气发得莫名其妙,她遂以为是母亲身体不适导致乱发脾气,毕竟之前上一次住院的时候医生就警告过她,说母亲的肝病蔓延,未来有影响大脑的可能。一旦影响大脑,小到人的脾气习惯,大到人格乃至记忆,都可能改变——难道就是现在?
可刚才母亲那话,她也不能承认,要承认就必须先和汤玉玮商量好,想好对策,想好该说的每一句话,她的临机应对太差,总是需要事先预演——不行,现在也不行,现在先哄一哄。
“妈妈这是说什么,”她站起来,缓缓向母亲走去,“汤玉玮也没有做错什么,还是难得的照付房租、从不迟到、甚至提前预付一些的好租客,这年头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
母亲不为所动,脸上的表情像山岩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再说了,人家住在这里,还能帮我的忙,甚至是照顾我们,妈妈难道忘了之前住院的时候,人家与我换班照顾你的事情?”
母亲转过来看着她,她在母亲的眼睛里看见的是陌生的表情。那里面有无理的质问,刚愎的自傲,古怪的厌恶,这些她都没见过,只有那冰冷的顽固是她熟悉的。
于是她孤注一掷。
“妈妈,人家不欠我们什么,对咱们还有恩德,现在世道这么乱,还是不要赶人家走吧——”
她正准备把手伸到母亲的手腕上安抚母亲,没想到被母亲啪地一声打开,随之而来的是怒吼:“我裴家就是破落了,也不需要这些臭钱!我就是坐吃山空,也不要人家施舍!让姓汤的立刻给我滚!!”
手被母亲打得生疼,她心里也来了火气,对于母亲的无理取闹开始失去耐心,“妈妈,人家哪里施舍我们——”
“怎么不是施舍?!你到处去找工作,找也找不到,只能看人脸色吃饭!要给洋人打字,要给洋人翻译,抛头露面,无所不为!我们都到这步田地了!我们都到了要在自家里安置一个陌生人来挣口饭吃的地步了!怎么不是施舍?!”
母亲兀自咆哮,没有看她,自然也没有看见她涨红的脸,更不会理解她内心的屈辱感有多强烈。
她这十年有多辛苦,心里屈辱的巨浪就有多高。
“像那个汤玉玮,汤玉玮!!像她那样,去拍那些莺莺燕燕更是下流!下流!!”
她直起身子——在意识里,仿佛是从地上猛地站起来——再也无法忍受,和母亲吵起来:“妈妈你到底在说什么!我这么多年做这么多事,都是因为家里,也都是为了家里,难道妈妈以为我就那么想去当秘书吗?!我还想做别的呢,我能吗?!”
谁知道母亲立刻瞪了她一眼,“你想做别的?你做得这些还不够吗!?”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