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觉得母亲是遗老家庭的受害者,没想到加害别人的时候也是如此的顺手。她感觉眼睛很酸,鼻子也酸,只好动用全部的意志力和面目肌肉控制住自己,道:“不够,因为妈妈总是出去打牌,却不知打牌的钱从何而来!!”
其实不是,其实母亲最大的开销是医药费,但她也不能指责母亲这一点,这不是母亲的错。这一点她还是知道。
然而,哗啦一声,母亲抓住桌布的边缘,猛地一扯——谁知道那细弱的双臂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腰腹都转了起来——将桌上所有的餐具都掀在地上,所剩不多的精致瓷器顷刻变成碎片。
恰在此时,送胶片的汤玉玮开门回来了,本来还高高兴兴地说了声“我回来了”,听见破碎声立刻知道不好,便跑了过来。母亲看见汤玉玮,更是气得发抖,指着裴清璋的鼻子道:“你做得不够!还不够!不够不够!你现在连脸都不要了你还怕什么不够!你为了钱你什么都敢做!你不要脸!!”又转向正走上来的汤玉玮,“你给了我女儿多少钱!让她和你乱搞轧姘头——”
“妈妈!!”她尖叫起来。她最害怕的事情之一就是在母亲嘴里听到这样下流的形容词。她的爱是神圣纯洁而美好的,母亲不能用这样肮脏的词来形容它。别人她不介意,但这是母亲。
“滚!!!都给我滚!!!”
她尖叫,母亲也尖叫,转身从背后的灶台上抄起一个茶杯,对着汤玉玮扔过去——她惊恐地回头,看见汤玉玮不闪不避,大概看见茶杯早就失了准头——而母亲砸完,怒不可遏地上楼回房去了,在门口差点撞到出门给她买豆浆归来的女佣,也不带停的。
女佣上来问她,太太这是怎么了。汤玉玮则上来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问道,“没事吧?”
她回过头,看着汤玉玮,面部肌肉缴械投降,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汤玉玮把她拉到客厅,麻烦女佣收拾残局,两人坐下之后再把她拉进怀里,拍着她肩膀,轻声安抚,问事情缘由。她知道自己该解释,却解释不了,满心的苦楚酸涩,一句话也说不出。
汤玉玮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心里是有所准备的。自家父母不消说,只是陶静纯难以对付。而且她历来坚持的立场是,裴清璋不主动提,她也不提,因为一旦是她主动提,原本就陷于两难的裴清璋会更加困难;后来加上陶静纯生病,此事也就越发不了了之。现在,看今天这大发雷霆的样子,也许她只能选择以退为进,毕竟这时候和陶静纯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不行我就按照妈妈的意思办,”她说,“我搬出去。”
“这怎么行?”她听见裴清璋的语气也还带着火,“你搬出去,你怎么办,我怎么办?”
是啊,她怎么办,她怎么办?这也不行。她又只好小心哄劝,不是裴清璋的不是,也不是陶静纯的不是……
未几,女佣收拾干净了,过来问,太太的是不是该吃药了?
她挣出脑袋来道,你先上去看看,看看伯母气消了没有。
裴清璋犹在她怀里说着什么“没这么容易消气”、“不知道今天怎么这么大脾气”的话,没想到女佣上去敲开门之后便是一声尖叫,两人霎时分开,跑上楼去,接着,就是她们已经相当熟悉的送医、住院、检查、吃药的戏码了。
在医院,尽量都是她跑前跑后处理种种事务,照顾陶静纯的事一概交给裴清璋,两个人都害怕这时候她再出现在病人面前会刺激陶静纯本就脆弱的神经。实在万不得已,裴清璋得去接收消息的时候,她留下,在外面静静谛听着陶静纯的声音,一旦有任何事情,立即呼唤医生。
然而陶静纯一直在沉睡。
转眼又是一个周五,陶静纯入院的第六天,汤玉玮坐在走廊上。脊背都有些酸疼了,她站起来,伸伸懒腰,想起这一两天来陶静纯病情反复的情况。一开始只是腹水,也不严重,抽了一些出去便消了。可后来黄疸和双腿的肿胀接踵而至,还有那些看上去像蜘蛛一样的红色斑点{78}——陶静纯的精神状况也不好,她萎靡,持续低烧,浑身疼痛,再也没有那天大发脾气的样子了。